正当他心绪纷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道狭冷漠然,仿佛能穿透他身体的视线倏然在此间掀开了眼帘。
宋或安心头莫名一悸,慌忙转首望去——
竟是云月笙!
她醒了。
又或者说,她或许根本从未入睡。那双眸子无比的清透,不见半分初醒时的迷蒙,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冷冽如古井寒潭。
她兀自支起羸弱的身子,一双赤足悄无声息地踏上冰凉的地面,如幽灵般缓步走下床榻,走向云曦琅先前所在的书案。
此时的少女尚未长成日后那般颠倒众生的模样,容颜还很青涩稚辜,上挑的眼角含着许许多多的懵懂之色,再衬上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红痣,真是像极了观音菩萨座下不染尘埃的那玉女童子。
然而,这位“玉女童子”却微微倾身,干脆利落地从那堆冗杂奏折中精准抽出了好几张带着宣紫家族徽印的书简。
微黄的烛光在她初雪般的肌肤上跳跃闪烁,她的脸上却木然得不带一丝多余的神情,唯有一双空洞眼眸中隐约流转着几分诡谲的光晕,仿佛戴着一张精致却了无生气的面具。
随后,她提起一盏造型别致的莲花灯,就这般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踏出了铜雀台,身影渐没入殿外昏晦的夜色之中。
宋或安原以为那诡异的禁制仍会阻拦自己,却不料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牵引着他,使他如同被线操纵的木偶一般,不由自主地、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前方那抹小小的、孤寂的身影,一步步融入了沉沉的月色之中……
不知转过了几道回廊、绕过了几重影壁,最终,他们停在一座巍峨而精致的宫殿前。殿宇在夜色中显露出沉默的轮廓,飞檐斗拱如兽脊静伏,仿佛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无声地凝视着深夜的来客。
云月笙并未踏入正门,而是轻车熟路地绕至宫殿侧面的雕花窗棂旁,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地掀开窗框一角。
殿内,激烈的争执声已然刺破了往日的宁静。只听“啪”的一声重响,似是一件玉器被狠狠摔碎,紧接着便是扑通的闷响——云曦琅竟直挺挺跪在了沉木金座之前。
他脊背挺得笔直,如雪中青松般不容折弯,声音清晰而坚定,“孙儿——不做!”
他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霍君华阴沉的脸色,“皇祖母心中应当清楚,大理寺卿在政务上从未有过错处,根本毫无罢黜之理——”
话还未说完,又是一声“哐当”骤响,一只青瓷茶盏自上首猛地掷下,瓷盏不偏不倚的在他膝前四分五裂,热茶混着茶叶溅上他青色的衣袍,留下深色水渍。
几片碎瓷甚至扎进了衣料下的肌肤,血珠缓缓渗出,如红梅落雪,刺目又惊心。
“云曦琅!”霍君华陡然起身,音线拔高,字字都似从齿间碾碎而出,“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就这么甘愿被人蒙蔽双眼,做那瓮中之鳖吗?!”
她一步步逼近云曦琅,脸上笼罩着一层挥不去的寒霜,眼底亦燃着压抑不住的薄怒,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刺穿,
“九方家处心积虑将人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你当真不知晓吗?
人家都恨不能立刻就将你扯下高位,踩进泥里去!你的两位堂舅也接连被九方翊查办,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冲着你来的?这分明就是在剪你的羽翼、断你的根基啊傻子!”
“局势已然危如累卵,”她的声音里浸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怨愤,“你却还在这里浑噩度日,分不清孰轻孰重,辨不明到底谁是豺狼谁是手足!你……你真真是要气死哀家么!”
……云曦琅闻言垂眸跪在原地,长睫于眼下投出一片沉寂的阴影,默而不语。
霍君华见他如此,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缓,伸手欲扶他起身,
“琅儿,你终究是太过纯善,才会被旁人牵着鼻子走。
你同他们讲仁义,可人家同你讲的可是阴谋诡计!你该听祖母一句才是,祖母才是那个为了你好的人——”
“大理寺卿并未失职!”云曦琅却仍重复道,声线清冷而不容转圜,“国法条律之上,从无‘查办皇亲’即为罪,亦无‘针对太子’便是过。”
他倏然抬头,目光澄明且决绝,直视着霍君华,“我身清正,无愧于心,但凭任何人查检,但霍家的两位堂舅,他们的所行所做,真的只是旁人在污蔑吗?”
“痴儿!你这个痴儿!!”霍君华被这句话激得双目泛红,再抑不住情绪,扬手一挥——
一记耳光携着风声重重落在云曦琅的脸上。他白皙的颊侧顿时浮起一道殷红掌印,血丝自嘴角隐隐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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