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里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彷佛漏了一样,一直让雨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没有月亮的夜里,他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裙,在苍莽群山里一闪而没,彷佛一只红色的蝶飞入了丛林,便再也不见踪迹。
他从梦境里醒来,不作声地睁开眼看着,却没有去追。
原来是她……她走了么?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触手可得,她为什么就在夜里甩掉他们忽然走了?难道她是怕连累自己去踏足先进么……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
那一瞬间,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怀里,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观音像,伤残的右手微微发抖——那观音,半面宁和慈祥,半面却血迹狰狞。
他凝视了那座观音像半日,忽然从胸臆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蜜丹意的哭声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
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薇——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个丫头,做事原来是这样的不按理出牌么?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彷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然后就去找姐姐。”
这个叫做孟康的矿口,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点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解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特别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工钱和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个人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快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钱来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
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
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
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根本连一只镯子都开不出来——钱工头,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这里可是尹大人的地盘!”
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来人,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一点头,走过来靠近对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钱工头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奇特,定定看着这个残废的工匠,竟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