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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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外地打工的男人回家来了。在工地上扔下破衣服，新换一件蓝西装，或红T恤，背着提包坐火车，坐班车，擦黑儿赶到家。梆梆敲门！女人听到了声音，屋里出来，院落里漆黑，问：“谁呀！”男人一般不说“是我”，又梆梆敲门。女人忽然醒悟，自己的男人回来！百感交集，脚步唰唰去开门。见面，黑暗里问：“来了？”男人健康地说：“来了！”迎接到屋里。女人问：“吃饭了没有？”男人说：“还没有吃。”女人在灯光下面色兴奋，说：“我给你拨一碗拨鱼儿，吃不吃？”男人说吃。女人便弄面，笑望男人，急匆匆做饭，手脚麻利，忙里偷闲询问工程上干活的事情。看着男人又说：“人都饿瘦了！宰个公鸡，煮上明早吃。”

冬水还没有浇完地，机井还在抽水，水在有雪的沟里流淌，水面上冒着白汽，流向田野。第三天，被浇过水的大片田地结了白花花的冰。太阳照着冰面，晶莹的反光闪耀。孩子们去溜冰了。乡村孩子不跟书上或电视画面上的一样文静秩序。他们喜欢野性，四五个，穿着单衣烂裳，在冰上寻找黄金似的，踢冰，踢雪，用鞭子赶“牛”，拿石头砸冰窟窿，一个对另一个使坏气，滑倒了，笑得前仰后合。别小看这些自然野性的气息，他们在这个时代里，也许这是最没有拘束的开心。他们溜冰，脚打滑一长条冰面，排成队冲锋，摔倒一个才开心。增加难度，设一道半米高的障碍，跳高过去再进入滑道，几个孩子身体在空中就倾斜了，跌落到冰面上滑行，哈哈大笑！然后玩一个游戏，两人一对坐盆子滑行，转陀螺。冰面上轰隆隆的声音，好像在做行星运动模型。盆子高速运转时，拉绳的孩子松手，盆子哗地飞向一处，绊倒，人就从盆子里飞出去，飞到田埂上，连人带盆子倾覆。好！刺激，换过再来。胆子大的孩子在盆子倾覆的一霎那兴奋地嗷嗷叫喊，冰面上的光色红黄白飞速变化。

一个农人吃过早上的小米洋芋饭，站在南墙脚晒太阳。一会儿，又走来了一个走路跟牛一样缓慢的农人，他们用慢镜头一般的动作合站在一起，喧谈那些跟牛反刍一样的话题。话题里有古老的奥妙。他们出来晒太阳，当然是喜欢太阳，也在眺望着自己的田地，看看是否落雪了，看看雪落的多了，还是少了？瑞雪兆丰年。他们的这种心理受了社会的影响，越处在社会高层的人，越在注意谁嫉恨自己，很多的猜疑，反复权衡利弊，耗费心血。在西方教授三角形公式的推导下，下边属于底层，在大地上，并没有发生什么，雪均匀地落在每一块田地里，它在前天夜晚扬扬挥洒，现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和睦，宁静，洁白。

漫长的冬季开始，没有农活，大半的时间睡在热炕上。

一些老人爱凑热闹。他们穿厚衣，双手拢袖，在乡镇集市上人麇集的地方晒太阳，喧谈，喝茶，嗑瓜子。盲人来了，弹二弦琴，弹唱古老悲惨的故事，或大团圆的故事，夹杂俚语、笑话、粗话，老婆婆听感动了，揭起大襟衣服，抖抖索索摸出一角二角钱来，放入破茶缸。喜欢快活的几个老汉爱喝酒，抽烟，喝茶，乱嚷嚷，嘶哑发笑。忽然一声高叫，以为唱秦腔。什么酒？北村酒坊的散酒，玉米芯发酵，塑料桶运到这个商铺又掺了水。这没有什么，又不是毒药，够开心消磨时间的。人们喜欢宁静安闲，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剧烈动荡。年轻人喜欢打麻将，玩纸牌，一间屋里四五个麻将桌子坐满人，乱吵吵，乌烟瘴气，许多人为了给自己鼓劲，刺激好运，把麻将磕得震天响。还有南墙弯里暖烘烘的太阳下，两三个人下棋，皮肤晒得黝黑，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赢了输了，也无所谓，从头再来。也有打台球的小混混们，象国家的大臣们，他们好像很爱好台球，可是不好好打，不安静，经常拄着台杆和丫头们说笑。有时打架啦，一个的头流血，几个小子围着安慰。

某个早晨，一户人家的母羊终于生小羊，咩咩大叫，叫喊主人。主人知道了。赶忙抱一捆麦草到羊圈里，点燃，有了温暖。小羊身上的羊水已经被母羊舔吃干净了，站不稳，不时摔倒，摇摇晃晃。外面是大雪，两只羊儿很温驯，听任抱到火堆跟前取暖。一会儿，主人便抚弄小羊吃奶，母羊为不会吃的婴儿急切大叫。小羊在迷惘里摩挲，摇晃，终于感觉到了乳房干什么的，便尝了一口，还好！又尝了一口，兴奋起来，咬住，用劲吮吸。小小的身体不摇晃了，有点筋骨了，小腿蹬地，或者下跪，脊背前冲，吸取乳汁。生命衔接起来了。午后院落里最温暖的墙角下，扫掉积雪，点个火堆，羊儿晒太阳。小羊看着什么都新鲜，蹦蹦跳跳，一个趔趄，再爬起来，偏着脑袋看，象齐白石画里的小鸡看鱼虾。

在河西走廊的田野里和村庄上，景象大致如此；而在广阔的农场，则人烟稀少，土地静默，树木高低不一而稀疏，颜色模糊淡远，田野耕作齐整，灌木枯草点缀，原始的气息很浓。农场里浇过水，灰黄的土壤增加了白花花的水冰，夕阳淡黄模糊的影子投射田野，冷风簌簌，燃烧了麦草一样的乱云散布空中，又被冻凝了。祁连山静默，浅灰色的那种，被寒冷的空气压缩了一样。

。。

6　暴风黑雨（1）

农场的经营缓慢而有序，资金积累可观。王掌柜是那种闲不住的人，风风火火，懂得抛砖引玉，爱跟官商打交道，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他在城里工程上碰好运了，房地产投入汇报丰厚。说起房地产，他那点钱是小巫见大巫，可入了股金，坐到了别人的金车上，金车碾过四街八巷，地皮松动，原来的房屋倒塌，一栋栋新楼矗立，把金钱吸附到金车上，他就抱几大摞钞票。这金车在原野驰骋，迟早要碰撞岩石，悬崖，河流，——跳下还是不跳呢？他举棋不定，只好算卦。

精通《易经》的预测大师送他一卦：“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何也？卦人说：“震上兑下，刚居柔下。”又怎么说？卦人说：“你本来为雄命，不逢时运，所以做事不要消沉，也不要张扬，还要积德，维持一生之平衡。”王掌柜只听懂“积德”一语，别的仍然不解，卦人咳嗽一声，风把长胡须吹得飘动，只好直说：“你的命本不是这样。你在春秋战国，可率粮草官，秦汉可做县令，唐宋可当节度使，明清出任巡抚，近代可为西北王什么的。——只是时运不济。“王掌柜听高兴，重赏卦人。积德，才能维持平衡！张学烽站在旁边想：“这不是‘耗散结构’理论吗？”怎样积德呢？王掌柜疑惧，一时豪爽，把农场的分红多给张学烽一份。

又是一年到来。正月十五以后，天气稍暖和，风吹不断。

张学烽调度，把农场里的小麦、玉米种植面积扩大，降低了辣椒、食用菌、白兰瓜。他站在田埂上，望着干燥的土地，既感到疲惫寂寞，又感到毕竟又是新的一年，春天来了，小草发绿，柳树吐蕊，但愿风调雨顺。

“你嘴唇上怎么啦？”

春火上炎，张雪烽的嘴唇起了血泡。一个民工从家里带来一纸包野生沙棘，让张雪烽灭火。

春种以后，风刮得更厉害，尖利地呼啸着，好象北面一个人在使着狠劲乱吹，他的喉咙都哑，肠子出窍，血丝缕缕。地面好象成千上万的鸡、狗、狼、鹿、鼠、羚羊、狮子在奔跑，嘶鸣，狂嚎，好像风与风的战争。厚重凄厉的一声，天空的一角要塌下来，不禁颤栗。虽然听了几十年的风声，人们心有余悸，不安地想：

“怎么这样大的风？这风好大呵！”

墙角忽然扬起灰尘，又瞬间消失。几棵树刮柔软了，树梢几乎贴到地上，折断的样子，颤巍巍的样子，终于又直起来了。墙角里、树间、屋顶上的麦草，早圈个圈儿，生怕被卷走，但忽然几把麦草被扬到天空去，揉碎了。树沟里的一个破瓷缸被风寻找出来了，咵啦啦奔跑，嗖地飞起来。田野浅绿俯卧，象一个妇女，安静着，躺着一动不动，头巾衣襟乱摆，任凭烈风肆虐。许多灰尘被刮跑了，潮湿的地方越来越多。到黄昏，风小了，渐渐停了，光秃秃的树木肃静，村庄巷口上有了人影，夕阳的光芒照着干燥而潮湿的田野，田野好象醒了，与昏黄不清的夕阳应和着。

之后，三四天没有刮风了，半晴半阴。

人们经历了沙尘暴，心情烦躁，习以为常。但是，经历了地球遭受小星星撞击一样的黑风暴，吓坏了。

午后三点，北面的天空上堆积了铅黑色的云，象一道巨大的帷幕，从下往上掩卷。平时也有这种天气，但最终变化过来小云小风，渐渐消失了，它不会蔓延到这里来。今天的却没有，渐渐扩大，在天边伸展着，悄无声息地翻滚着。浅墨色的云里，变化着棉花般的云块，边儿带了土黄色，厚重的烟雾扩散弥漫。如果把破旧变暗的棉花在手里弄魔术，翻卷，绕行，放大镜放大，太像了。北面的天空被它占据了，笼罩了。一股一股的黑烟黄土从云堆里喷出来，好像千万个道士在云端里比赛作法，看谁喷出的烟雾多，最后到人间的豪族家里去领赏钱。这种景象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有动画片中神怪施放的烟云才有。人们依旧看着天边的奇异景象，谈笑，吃东西，懒洋洋地走路，各忙各的活。有一个狂妄之徒飙车进入酒店，拍着胸脯粗哑叫喊：“大碗喝酒！天能把我怎的？”一块块的云在扩散，变大，越来越大了，四分之一的天空被它遮蔽了。天空太奇异了，翻滚着掺了黄土的云堆，从大的云堆里又翻滚着小的云堆，好象那污浊的云堆里数不清的人在戴着口罩飞扬尘土，施放烟云，又好象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变成椭圆形，巨怪形，污浊窒息，如果有一个生命的话，哪怕是一个细菌，也会立即呛死，闷死。火焰被包在云堆里面燃烧，产生的热力推动尘埃翻滚。看！尘埃里几颗炸弹爆炸了！几块巨大的土黄色烟雾忽然突兀冒出来，吞没了别的烟雾。不存在天空，那里的空间被烟雾占据。换一个角度看，假设你在黑风暴之外的天空手搭凉棚观看，世界的一半是正常的人世间，另一半是宇宙混沌之初。再换一个角度，如果黑沉沉的烟雾里发生大爆炸，燃烧火焰，可以断定一颗小星星撞击了地球。

6　暴风黑雨（2）

感觉稍快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惊恐，急匆匆嘟囔着：“咦！不好了！什么东西来啦。”加快脚步，动作麻利。但是大多数的人呢？还在忙他的事儿，也有些人驻足观看，妇女戴着墨镜浏览时装，孩子无虑拍手欢叫，老人围观盲人听曲儿，商贩与客户争吵价钱，天边的情景呢？仿佛那是博物馆的图片，是外国人在遭殃。转眼间，翻滚的黄云推移过来，象一道破黄布覆盖过来，天空一下子昏暗，真象睡梦中狰狞巫婆的黑敞，人们感到震颤恐惧。人的头和身子被裹进黑敞里。

“快跑！快跑啊！”人们呐喊，惊叫，奔跑，乱开了，大自然和社会一起混乱了。想象一下，如果有史前文明，他们很可能被这样的混沌所吞没。

还没有跑出几步，黄黑云的“前锋”如烟云一样飘来，它好象是缓慢的，但其实是飞速的，比人们的脚步快了不知多少呵！这个城市和原野终于被它裹进来去了，这不是烟云，是灰尘和黄土，是黑气，真呛人。人们害怕了，要被灾难勒住喉咙了。四周变暗成夜晚，更大的厚云覆盖过来，瞬间遮蔽天空。假设说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风中观察蚂蚁洞，忽然病情发作，疯狂释放黑烟黑土，乱吹乱踢，那么，蚂蚁们的感觉就是我们人类的感觉。太阳的影子都消失，天空不见，世界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这个黑色世界里，黑云翻滚，怪声连连，应该说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恐惧，悲哀，绝望。

这时的情形可就太怪异、太恐怖。

人们在黑暗里乱闯乱叫乱跑，在自然的面前，总算表现了个性。许多女人吓得惊叫连连，哇哇小哭，随便抱住身边的一个什么，死也不松手。抱住了什么呢？最土气、脸色黎黑、长相难看的的路人，水泥电线杆，自行车，粗糙的墙壁，粗糙的树干，垃圾箱。运气好的，躲进商店门，商店里象防空洞，人挤得黑压压，呆若木鸡。孩子们，当然大声叫哭。在防空洞里还哭什么呢？黑风里的可就够惨，有的孩子在黑暗里拌倒，被风吹得打滚，有的撞到汽车上，撞倒，有的撞到倒的电线上，冒出火花，身体震颤，瞬间成黑灰，悲惨而死，有的竟永远失踪，恐怕到裂开的冥府去了。在乡村，小学低年级放学，有的孩子正走在汹涌的水渠旁，被风吹到渠里，在黑暗里就消失；有的孩子从高坡上跌下去摔伤。有的孩子恰好在山坡上，被黑风卷起，滚到悬崖下。大多数的孩子们躲过灾难，他们在学校里还没有出校门。老人出事情的不多，他们经历的风雨多，受到的惊恐多，对人生无所谓了；只是有的老人骨折，看不清方向，碰到什么上了。若问他们：“天黑掉，你是怎样走来的？”他慢腾腾地自信心地说：“原地站着，等着死，等着天亮了再走。”小伙子无所谓，毕竟是青年呵！有的小伙子还在黑暗里点燃烟抽，强自镇定。很奇怪的人，世界末日黑暗里竟然抢东西，有人乱抱一捆商品奔跑，有人抢一沓钞票飞奔，有人趁世界末日向仇人砸一块石头。那时刻，恰好在屋里的人，二十年过去了，每当谈起，他们总是很兴奋：“哦，我恰好在屋里。”他们是没有被黑暗吞噬过的幸运者，只不过断电，断水，在家里点着蜡烛等着天亮。不大谈起，没有受到惊吓和黑暗吞噬的是坐在办公室或汽车里的人。尤其是汽车里的人，司机看到天突然黑，就停住车，打开车灯，坐着等待，车灯的光里看到许多人象树叶儿乱跑而在庆幸。他们也害怕，假设还有想不到的灾难，天塌下来，不会闷死在汽车里吧，想从汽车里钻出去逃命，司机说等着，才缩身坐着，惊恐地望着车外。。　最好的txt下载网

6　暴风黑雨（3）

一位年轻官员毕业名牌大学，风度翩翩，跺脚连连，唉声叹气，撕扯自己的头发，倒在椅子里。为什么呢？他费尽心血才被提拔，风华正茂，不料世界到了末日，绝望中打电话询问气象台，气象台的人也吓坏啦！一个声音结结巴巴说：“不……知……道……，可能……是一场怪风吧！”“你用你的学术水平，能保证是一场黑风吗？”“哦，好像，也许，可能是。”一个水土学家站在黑暗的屋子里，隔着玻璃望着外面黑暗的世界，扼腕摇头，初步判断地球的这个角落遭到一颗直径几公里大的小行星的撞击，悲叹命运。证劵交易大厅里，一个嗜好股票的人屡屡受电波折磨，几欲跳楼，忽遇白昼变为黑夜，大家都要同归于尽，心理平衡，露出笑容。

不少地方发生火灾。电线杆倒，火花四溅，几个乱闯的人不幸碰到电线上，被打得身体乱颤，成个焦棍，象平日被电压击死的老鹰一样挂着，风中晃荡。餐厅里失火，火焰乱冒，厨师被烧死，油脂倾倒，引燃大火。城市铁匠铺炉子里的火星儿吹出去，引燃锯木场的木材，大火熊熊，黑暗里的火把，几个工人被木板打伤烫伤。大街上不牢固的小屋顶、围栏、广告牌，被黑风弄得七零八落，砸伤了诸多行人。根系不发达的树木刮倒，老树从中间喀嚓折断，当场砸死了几个人。乡村里，一小堆烂麦草的火星儿迸到了远处，草垛燃起了大火，烧着一个轮胎，轮胎滚着，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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