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又吁了口气,转过身,回到堂案后坐下。
他盯着绢帛上记录的一行行字,白日所见的一幕幕便又重新浮现眼前,再加上孟不离的话,这不禁让他陷入自疑。
“像兖州这等没有战乱的地方,我还想着领兵来打,到底对不对?”
他喃喃道,像是问孟不离,又像是问自己。
“要是让它保持现状,没有战乱,再加上师恩行的仁义,慢慢发展两年,百姓就会过上好日子了吧?”
孟不离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是眉头紧蹙,沉声说道:“将军今日所见,是仁义之困,而非仁义之过。”
项瞻也皱起了眉,审视着孟不离,有些意外她怎么突然敢用这么重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孟不离回视着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像是愤怒,又像是失望:“师将军以一人之力,托住三郡百姓不被乱世吞噬,这已是奇迹,但您可曾想过,若兖州之外尽是焦土,这三郡又能否独善其身?就算能,又能撑多久?”
项瞻眉头皱得更深,若有所思,却仍未开口。
“一年?两年?或许还能苟安,可过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呢?”
孟不离语气突然变冷,“百年乱世,政令不一,西北两地边陲,游牧胡马动辄便来劫掠,汉家子民只能任人宰割,我兖州虽不近北地,可每次胡马南下,最先被征粮征夫的就是兖州。”
她抬手指向堂外,“将军若不信,可去东平陵看看,占地十五亩,数以万计的无字碑,全是以往替边军运粮的民夫,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此类事情,直到刘武烈统一六州才有所收敛,可眼下!”
她收回手臂,握了握拳,起身走到大堂一侧的墙壁前,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份九州舆图。
“天下再度割据,就像这图上支离破碎的色块,只要这色块一天没有变成同一种颜色,等敌人养肥了马、磨快了刀,再来叩关之时,又有谁能号令天下同御外敌?”
她说完,堂内一时安静下来,项瞻凝视着她,手掌无意识摩挲着“止戈”剑柄,神情有些呆愣。
这剑格内侧因常年握持,已经磨出一道月牙形的凹痕,他的拇指恰好嵌进去。
孟不离话音坠地的一瞬,他似是听见极细的一声‘叮’,好像是剑身自己在提醒:「止戈」,并不是简单的「停战」,而是「一统之后,方可停战」。
可一统的前提,恰恰是要以戈止戈,先能持戈,才配谈止。
孟不离往项瞻面前走来,过堂风席卷而入,吹得她束发微乱。
她在堂案前站定,对项瞻抱拳道:“属下请问将军,您口中所谓的好日子,是指哪般好?”
项瞻毫不犹豫:“无饥馑,无杀掠,幼有所养,老有所终。”
“那将军可曾想过,若无一统之制,今日兖州缺粮,明日青州封港,后日徐州盐价腾贵,百姓仍要卖儿鬻女?”孟不离沉声道,“这等好日子,于战乱而言,不过是把利刃换成了钝刀,慢割而已。”
项瞻眼睛微眯,他已经从自疑中醒悟过来,也很清楚,天下九州正如那一张带血的拼图,色块越碎,百姓越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