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子失言,他瞬间从惊疑中回归,恢复了平日谏争的姿态。
只是原本下意识便要厉声脱口的“万莫妄言”几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刘禅驻足屏风前,不言不语。
挂在屏风上的地图,长安二字赫然在目,与他似乎不过一手之距。
伸手去摸,却摸不到。
攥拳收手,默然侧身,目光透过十二玉旒死死钉在董允身上。
事实上,刘禅也察觉到了董允措辞语气上的微妙变化。
这种克制与忠谏,让刘禅确定了,他所处的并非“殴帝三拳”那个荒唐的时代,也确定了他选择愤怒是有用的。
实际上,这位从一开始就在努力演戏的天子,不是没想过表演什么不怒自威、君威难测的帝王模板,培养所谓天子的神秘性。
但,这是阿斗啊…
他还有什么神秘性可言?
用拿皇批注《君主论》时写过的那么一句话来说:
一位君主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伟大崇高、英勇无畏的品质,后面再努力也于事无补。
刘禅虽不愿认同,但脑子里又确实没有任何实例去支撑他不认同。
历史上有哪位帝王由一开始的怯懦可欺不似人君,突然变成人人敬而畏之的明君圣主呢?
长期以来,满朝文武对天子怯懦无能的印象早已形成,短时间内想要改观绝无可能,不做出一番功业想要改观更绝无可能。
而眼下群儒作乱,北伐之事又迫在眉睫,演什么天威难测、不怒自威的戏码,在时间上不允许,在阿斗身上也显得可笑。
倒不如愤怒。
倒不如疯。
倒不如拙劣的试探与强自镇定后的突然崩溃。
这才是阿斗。
一道题有一道题的解法。
阿斗不是被架空的天子。
阿斗是主动架空自己的天子。
一旦这位天子起疯来,一意孤行去做件绝对政治正确的事,董允、蒋琬这些人又能如何呢?
他们拦不住的。
而在决定不继续故作姿态掩饰愤怒前,刘禅便已经想清楚了:
不论当下这些祸众乱群之说会导致多严重的后果,只要此次北伐能够成功,全部都会沉寂下去。
至于昨日地震只砸碎先帝造像之事,假使他携胜而归,那就是先帝碎身成仁,替成都百姓挡了灾。
在三人的沉默不语中,那位天子眼中复杂汹涌的情绪,似乎真的蔓延到了两位大臣身上。
他们用同样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越过天子,落至地图。
最后又穿透地图上那似乎触手可及却不可及的长安二字,飘到了那个存在于传说,存在于书简,存在于想像,存在于长安旧人、往来客商或喜或悲的描摹,却从来不存在于他们记忆里的神秘之地,神圣之地。
他们的眼眶,耳朵,脖梗,每一寸肉眼可见的肌肤,都不同程度地泛红,他们的胡子微微颤动。
这种悲不自胜的外露,在他们身上早已极少出现。
上一次,是给丞相祖道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