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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第1页)

我说:&ldo;不可能。&rdo;

他们说:&ldo;你设身处地想想,当时他什么处境?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俘虏,心里恐慌,又绘打懵了,还不知你们会怎么处置他呢,怎么可能记住你?告诉你,他的话对你有利的,只有一点,就是他还记得当时给弄上一辆车,送到一个单位的医务室上过药。&rdo;

我想,也对。又问道:&ldo;我回厂时同车还有一个到我们组织来串连来的学生呢!&rdo;

他们笑了,说:&ldo;不是一个,是两个。你说的那个现在新疆,我们去过了,他已经给你出证了。&rdo;

我再问:&ldo;我们厂还有一大帮人能给我作证,他们都死了?&rdo;

他们说:&ldo;你将来回去问问,他们当初都是怎么说的吧。像你这种文化大革命案… &rdo;

我突然截住他的话,火了,说:&ldo;你打住!&rdo;

他们很奇怪,问我:&ldo;为什么?&rdo;

我说:&ldo;你别说文化大革命案,我受不了!嘛叫文化大革命案?反,反资本家,肃反,抓反革命,四清,搞四不清分子,文化大革命到底谁对谁?两派人你打我,我打你,往死处打,为嘛?情杀?仇杀?谋杀?虽然六0九那人不是我打死的,可这人究竟死了。为嘛?你问那真正的凶手,我料他准说不明白。你就是把毛主席叫来,别看他伟大,叫他说,他也说不清!&rdo;

他俩没话可答,只说:&ldo;你要保重身体,我们一定给你弄清楚… &rdo;就走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有根,案要翻了。因为那时很多文革期间被屈打入狱的,蹲在牢里早绝望了,一旦宣布无罪,咕咚一下人完了,要不心脏猛烈地蹦蹦一跳,瘫了。大起大落,忽死忽生,人受不住。我那监狱就出过很多这类事儿,后来人家有经验了,事先暗示你一下,垫个底儿,好缓冲一下。

果然,没过几天,我被叫到前监。法院来人,我们厂里也来人。法官说:&ldo;全体起立。&rdo;还对我说一句,&ldo;你把扶桌子的手放下去,站好。&rdo;然后宣布一张《裁定书》。原文是:

&ldo;&tis;  因打人致死一案,经&tis;  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七二年十月十三日判决无期徒刑。经判定,&tis;  打人致死,无实据,不能认定,撤销原判,宣告无罪释放。&rdo;

法官念完,露出笑脸。屋于外边围着的一大群犯人看到后,都喊起来:&ldo;有戏!&rdo;

法官对我说:&ldo;自你被捕那天起,直到今天,所有扣发工资一律补发。因为国家目前财政困难,你的级别暂时还不能提,以后看机会再解决吧。记着,回单位不准找领导算账,账要记在&lso;四人帮&rso;身上。这次为复查你的事,你们单位领导帮了很大忙。有什么思想解不开的,可以直接找我们法院来谈,好吧!&rdo;

随后,叫我去后监拿东西,跟厂里人回厂,厂里派车接我来了。我回到牢房,把那些破破烂烂东西全分给大伙。这就走出凭白无故关了我整整十一年的监狱。滋味?没嘛滋味,我控制住自己,咱是汉子,没罪。进来是叫他们硬弄进来的,出来是咱自己两条腿定出去的。

回厂后,那帮弟兄跟我一见,我模样大变,当初挺神气的小伙子,如今这副吊死鬼似的德性,他们都忏悔了,挺尴尬。我说:

&ldo;算了,我当初没跑出来,要是跑出来,你们都别想活,现在咱恩恩怨怨全结了。&rdo;

往后再一细说,真不能怪他们。

原来把我关进监狱那天,也把他们全都弄去,使出各种招儿逼他们。监狱里人上刑时鸡哇喊叫的声音,吓得他们心里发毛。军代表还把他们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全弄去,叫家里人跟他们哭,闹着让他们跟我划清界线。他们就顺秤爬了,人家怎么引就怎么说,最后编成那个弥天大谎才放了他们。可如果他们顶着,结局恐怕跟我差不多。

我们厂的厂医那姑娘真不错,她当时给我治的脚伤,坚持给我出证。单位领导就把她调出医务室,在厂里调来调去,挤得她远离高飞,调到北京林业部。法院最后复查我的问题时,去北京找到她,她就哭了,拿出一张当年为我出的证,说:&ldo;当时我妈妈对我说,那小伙子肯定死了,可是不能死在咱手里,你得说实话。我照实写了这张证词,可放在我这里十年了,为嘛他们不要呢… &rdo;我几次想找到她,当面谢她,不是谢她这个人,是谢她这颗良心。那时碰到这种事,能做到这一步的人不多。后来听说她去澳门了。

我那贴身护卫是个倒霉蛋。军代表审他时,允他了,只要照他们编的那套说,保证不判他。可宣判我时,连他一块判了,判他十五年徒刑。那天宣判完事,我俩前后被押出来,他大骂:&ldo;妈的,说好不判我,又判我,根本没那回事儿。&rdo;

押他的警察说:&ldo;住嘴,你早干嘛去了!&rdo;

我也不怪他了,他也冤枉,和我一样无缘无故坐了十一年监狱,也是跟我同一天放出来的。

据说他被关进监狱以后,他父亲曾经设法从医院找到那个死者的死亡报告,并打听到死者没有火化,土葬的,就要求开棺验尸,验验死者头骨是否是用消防钩打开的,可当时不受理。&ldo;四人帮&rdo;完蛋后,&tis;&tis;纺织厂清查文革问题时,又把这事情折腾出来,说六0九死的那人,是我们本厂对立面用小口径步枪打死的,凶手在我们厂,电车公司那两个人是冤的。但很长时间一直按着这事没动,他们也不知道阻力究竟在哪儿。

后来又听说,早在抓我之前,这个厂已经搞出眉目,但突然这事一拐,就硬扯到我身上来。我总琢磨这事,觉得是个阴谋,小阴谋外边还套着一个很大的阴谋。却又不肯信,如果真是个阴谋,咱不就纯粹成了牺牲品?

我至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牺牲品。不然,咱这辈子不就更没劲了吗?

任何人都是牺牲品‐‐这就是那个奇特的时代。

第24章 忏悔录

1966年19岁 女b市某歌舞团演员

我爸爸被打成右派时我十三岁‐‐我给他写了一封居然没有称呼的狠巴巴的信‐‐他在北大荒用放大镜在画报的剧照上寻找我‐‐六一年爸爸饿死‐‐他的遗言像一条鞭子‐‐每次谢幕都是给爸爸鞠躬‐‐他肯定听见我的忏悔了哎,作家,我问你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不能重活一次?这是谁定的?人如果真的能重新活上一遍,准能活得没有失误,活得聪明而真实,活得不留下任何遗憾,但为什么偏偏你只能活一次悔恨重重,无从弥补,愈活愈沉重,最后不是死了叫人埋进黄土,而是沉重的心把自己压到土里边去。我多想重活呀,哎,这是不是唯心主义者的自寻烦恼。不,不!如果你欠活人的债,可以想办法去偿还,但如果你欠的是一个死人的呢?那就注定无法挽回,一辈子带着愧疚,如同手里攥一笔无处偿还的债,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一天天走下去。你作家的天职不是抚慰人心头的创痛吗?你说人碰上这种苦恼该怎么解脱?嘿,作家也没辙了吧。有人说,因为人生是一次性的,所以注定人是悲剧性的,你说对吗?既然悲剧是天定的,命定的,那只有认了;认了就是忍了,忍到死去那天思恩怨怨全都了结,是吧……我是不是开头就把话说糊涂了,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存心叫您摸不着头脑,自然不是!我也不知道现在心里边为什么又乱起来,其实早在八宝山那次我就平静多了。八宝山那次?对,那是给我可怜的色爸开追悼会。

我爸爸被打成右派时我十三岁。正在舞蹈学校上培训班。这培训班是国家一流的,目标是培养舞蹈尖子。我有舞蹈天赋,是。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爸爸能有多少理解?我哪里知道他在抗日期间,曾在党领导的一支抗日演剧队‐‐桂林新中国剧社工作,积极宣传抗日,更不知道湘桂大撤退后,爸爸他们千辛万苦,转移到昆明,常常半饥半饱站在舞台上为了唤醒民众,保家卫国……在我的记忆里,我整天在叔叔阿姨们的怀里,被轮换地抱来抱去,他们教我唱歌。我像只惹人疼爱的小猫儿。爸爸呢,他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我说他好,就凭着所有人看爸爸时的眼神‐‐信赖、喜爱、尊敬,这是一种直觉;我说他最爱我,也是凭着他看我时的眼神‐‐疼爱、鼓励、信赖,时时还闪出令人兴奋的爱的激情。这也是一种直觉。直觉是孩子判断世界的唯一方式,往往最准。

你想想看,如果别人说我爸爸是坏蛋,我会怎么反应?当然会坚决反对,可是很快又完全相信了。为什么?因为我那时太简单、太纯洁、太天真了。我十三岁呀,老师们认为我还要小得多。我们在院子里上课学习戏剧的&ldo;起霸&rdo;和&ldo;趟马功&rdo;,腿绷不直,老师气得把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吓唬我。我呢,反而把鞭子抽落的海棠偷偷放进嘴里。因为我天真可爱,又有很好的跳舞天资,培训班把我当做宝贝和尖子。还常叫我去参加国家的一些重大外事活动,向外国首脑献花。记得一九五九年毛主席击中山公园游玩,那次选了我和一个男孩子去给毛主席献花。毛主席接过花,还和我拉手。我曾在日记上写道:&ldo;今天我给毛主席献了花,一直拉着他白白胖胖的手,我真高兴。&rdo;这拿俗话说:对我的政治待遇是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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